【苏靖】明眸在心(上)
眼看着梅长苏面不改色地伸手执起托盘中的杯盏，萧景琰心中一颤，不由分说地伸手挡住他的手臂，另一只手顺势夺下他手中的杯盏。
“景琰！”
梁帝看向他，眼中是惊怒交加。
萧景琰垂下眼睫，凝视着手中的杯盏，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细微颤抖的手指漾出浅浅的涟纹。
“父皇立我为太子，命我监理朝政，我一直以为父皇是真心相信我，愿意托付江山，没想到……”看着眼前的梁帝，萧景琰只觉得心灰意冷，语气也不禁悲凉起来，“一个已定案的逆犯，几句胡言乱语，就让父皇如此猜疑。”
梁帝默然半晌，一时无话，只是神情复杂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自己新立的东宫太子。
萧景琰直视梁帝，一字一句道:“今日之事，乃是夏江与我之间的恩怨，本就与苏先生无关，父皇若是觉得心中难安，处置我便是了。”
闻言梁帝几近急怒攻心，脸上也泛起了激动的潮红，他猛地一甩袖指向梅长苏，不敢置信的质问:“就为了这一介白衣吗？你到底想怎样？！”
萧景琰神色不改，沉声回道:“儿臣行事素来如此，不愿他人替我受过。”
话音未落，便见他眸色一沉，抬手举起杯盏，缓缓地凑到自己唇边……
“景、景琰！”
梁帝没想到他真的决意如此，为了那个梅长苏，竟能做到这一步。
冰凉清冽的酒液碰上唇齿间，恍惚间有一种被灼伤的热度，萧景琰闭上了眼，还来不及追悔些什么，便猝不及防地被身旁的一股力道猛地一撞，手中握着的杯盏刹那间被撞飞出去，摔落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，整杯的毒酒洒落在四周，冒出一股淡淡的白色雾气来，转瞬消散在空气中。
萧景琰回眸，正对上梅长苏晦暗不明的眼神。
见毒酒被梅长苏撞翻，梁帝并没有多说什么，反倒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，眼前一黑便身形不稳地向后退了两步，被身后的高湛小心扶住。
“罢了，罢了……”
或许是因为不久之前誉王的自尽，又或许是因为岁月不饶人，梁帝已经被时光消磨了许多当年的狠厉无情，他日渐苍老，无法再承受一遍亲生骨肉死在自己眼前的痛苦了。
梁帝似累极般地挥了挥手，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宝座上，看着他们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，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场过后，将会彻底的改变了……
梅长苏和萧景琰一起走出殿外，守在外面的蒙挚看到他们，赶忙迎上前来，一把扶住脸色苍白的梅长苏，担忧地问候了一声:“没事吧？”
“我没事……”梅长苏轻轻摇了摇头，目光看向萧景琰，却见他失魂落魄一般向前走去，脸上神情恍然。
知道他此刻听不进任何人的话，梅长苏心中又实在担心他多少喝下了些毒酒，无奈自己此番劳心伤神已是不支，连忙出声示意蒙挚跟上萧景琰。
萧景琰一步一步踏下主殿的白玉石阶时，突然觉得自己是在踏着朋友咬牙支撑的背脊，他脚下一软，跌坐在阶前。
“太子殿下——”
在一旁扶着他的蒙大统领连忙矮下身子，半蹲半跪在护在他的旁侧。
“你一直都知道，是不是？”静坐良久，萧景琰终于抬起双眼，盯住了蒙挚的脸。
可是蒙挚却躲开了他的视线，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。
蒙挚没有回话，萧景琰也没有逼问他，推开了他要来搀扶自己的手，站起身来向前走去，他要去寻找一个答案，一个已经了然于心的答案。
芷萝宫。
静贵妃端坐在美人塌上，见到突然走进来的萧景琰，她面上并无半点惊慌之色，似乎这一刻的来到已在她意料之中。
萧景琰走到内堂，脚步虚浮，神情恍惚，他看着静贵妃，轻声问道:“母亲，你一直都知道，对吗？”
静贵妃看着他，眼底浮现一抹心疼之色，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“还有卫峥、蒙挚、霓凰，他们也都知道……是吗？”
萧景琰一步步走到静贵妃身前，眼圈开始泛红，静贵妃看着失魂落魄的儿子，心下不忍，终于还是点头默认了。
“只有我不知道，只有我，为什么——”
萧景琰双腿一软，跪在了母妃的塌前，他深深地低垂着头，悔恨地一捶身前的脚踏：“为什么不告诉我！”
见他如此懊悔痛苦，静贵妃也不禁湿了眼眶，她抬手温柔地抚上萧景琰的脑后，温言劝道:“小殊对你的期许，与他人不同，你明白吗？”
“我就快认出他了……”萧景琰低头呜咽着，又落下一颗浑圆的泪来，心中钝痛如刀割一般，“我应该认出他来的！”
“来，起来。”静贵妃扶着他的手臂让他起身，注视着他哭得红肿的双眼，硬了心肠道，“景琰，现在仍没有到你可以伤心难过的时候。前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，你和他，都不能停下脚步。”
萧景琰含着泪抬眼看着静贵妃，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母亲，他病得重吗？”
“我只有一句话。”静贵妃沉默了片刻，终是说道，“完成他的心愿，那也是你的心愿，我们所有人的心愿。”
回到苏宅，梅长苏坐立难安，蒙挚没有回来过，萧景琰那边情形如何他不知道，又不能进宫去找他，急得梅长苏失去了往日的镇定，在房中来回踱步，晃得蔺晨头晕不已。
“我说，这一关不是都过了吗，你这么紧张做什么？”
梅长苏仍是踱步道:“景琰那个耿直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，他不懂得什么弄虚作假，那杯毒酒他多少都喝了些进去，我怎么能不担心！”
蔺晨撇了撇嘴:“就算他喝了点毒酒，你不是料定他去了静贵妃宫中吗？就算当场毒发，那也有他母妃照料着，你担心个什么劲。”
“静姨的医术固然精湛，可这宫闱之中的毒酒都是没有解药的，你叫我怎能安心？”梅长苏说着，情绪一激动，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喘了一阵。
“你给我好好躺下！”蔺晨脸色一黑，拉着梅长苏到床边，“你这两天病得也不轻，还有闲情去担心别人。”
“蔺晨……”
梅长苏还想说些什么，无奈眼前又是一阵晕眩，只得闭目捱了一会儿。
坐在床边的蔺晨叹了口气，无奈道:“我知道，如果到时候太子真出了事，我一定会尽力帮他的，你快睡吧。”
得了蔺晨的保证，梅长苏心里一松，彻底地昏睡了过去……
夕阳渐沉，满腔的哀伤悲恸终于逐渐平息下去，萧景琰撑着桌沿慢慢站起身来，眼前却莫名有些模糊不清，他用力地摇了摇头，却摆脱不了那些如影随形的黑暗重影，额角又是一阵抽痛，他低吟一声跌坐回了座椅上。
“景琰，怎么了？”
一旁的静贵妃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，来到萧景琰身前，担心地俯身去观察他的脸色。
眼前皆是黑雾重影，便是连母亲的身影也模糊成了深蓝的一片，萧景琰不由得惊慌起来:“母亲，我，我好像看不见了……”
“看不见？”静贵妃闻言大惊失色，她抬手在萧景琰脸前虚晃几晃，却见他毫无所察一般，心中猛地一沉。
她抓过儿子的手诊脉，神色随着脉象几番转变，惊道:“你是如何中毒了？”
萧景琰脸色苍白，将金殿之上的事情大致地复述了一遍。
“宫中鸠酒，无药可解，好在你只喝下了一点，不至于伤了性命，但是……”看着萧景琰茫然失神的双眼，静贵妃心中一阵疼惜难过，“想来是你方才悲恸之下痛哭一场，余毒随气血上涌凝滞，暂时封住了眼睛周围的穴位脉络……”
“母亲。”萧景琰试探着伸出手牵住了静贵妃的衣袖，向来坚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松动，“我会……瞎吗？”
看到儿子这般脆弱无助的神情，静贵妃眼眶一红，忍不住落下泪来，依然柔声安慰道:“不会的，景琰。我会想办法，配药清了余毒的……你放心吧。”
萧景琰点点头，认命般地垂下了手。
然而淡然说出这番话来的静贵妃，心底却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，看着眼前已经失明的儿子，她不禁柳眉微蹙，静如深潭般的眼眸也泛起了波澜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