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知鹿

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

【楼诚】乱世惊梦

1937年,淞沪会战爆发。

上海公共租界及法租界沦为孤岛。

也就是那一年,明楼带着明诚离开了法国和煦的微风细雨,投身回到了战火纷飞的上海。

明楼在巴黎进修的是经济学,戴上副金丝细框的眼镜,便有了几分典型的欧洲上流社会知识分子形象。他心思深藏,进了新政府谋得要职,摇身一变成为了“和平的缔造者”。

对于明楼的所有决定,明诚并不多问,只管全心全意地跟在他的身后,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。

这段时间是灰暗的,透不进光来。好在他们还有彼此的陪伴,并不是孤军奋战。

“我们都是在黑暗里摸索,前方的道路越黑暗,就越渴望光明。”

明楼曾经这样对他说过。

看着窗外晦暗的黎明,明诚猜不透未来将会如何,但身边的这个男人,却注定是他的信仰,他的桎梏和他的自由。眼前的世界黑暗窒息得让人绝望,但在那些不见光的边角缝隙里,却总能开出几朵花来。没有春末的绚烂,不及初秋的馥郁,深藏着谁心底不可说的情愫。

明诚开始整晚整晚的做梦,梦中是莫斯科寒冷的雨夜,还有法国塞纳河畔,明楼走在前方的背影。

对于明诚来说,在莫斯科的那段时间很苦闷,他白天经受着严苛的训练,晚上就伏在昏暗的桌灯下写日记,写完后又将信纸点燃,看那上面的字迹慢慢地化为灰烬。少年的心思总是轻易地悸动,明诚看着那些燃烧的字迹,神色随着指尖的火光起伏明灭。

当他终于从伏龙芝毕业,离开莫斯科后,他便追随明楼来到法国。也许是巴黎这座城市的氛围太过轻松,来到这里之后,有了大哥的陪伴,明诚心里的苦闷消去了大半,也没有再写过日记了。

到了法国之后,明楼有意让明诚学习最先进的思想,那几年他们过得平淡而充实,时光的流逝也少了波澜。

明楼每晚都要在书桌前凝神看上几个小时的书,明诚总是安静的陪在他身边,书架上摆着许多政治经济学著作,明楼时常拿来翻阅,温故知新。明诚觉得明楼看得那些书厚重晦涩,明楼也属意他看些致用、浅显的书。看书的时候,他们很少交谈,书房里只有两人轻轻翻动书页的声响。

一方天地,岁月静好。

明诚清楚的记得,有次自己给明楼端上一杯热茶,垂眼瞥见他面前的书上白纸黑字的“罗敷女”、“玉关情”几个词,他低笑一声,引得明楼放下书,抬眼看自己。

“你笑什么?”

“没什么。”明诚摇摇头,眼角却仍是带着笑意,“只是没想到,大哥也会看这种缱绻的诗。”

明楼也笑了笑,低头看着眼前这篇《子夜吴歌》,轻叹一声:“阿诚,我所看到的,却并不是你看到的。”

“那大哥看到了什么?”明诚略略睁大了眼,有些疑惑。

明楼修长的手指点了点:“在我看来,这句最好。”

闻言,明诚低下头看了一眼,神色微动。

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。

他心念几转,颇为触动,却还是有些似懂非懂。

“你还年轻,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了。”明楼拍拍他的肩膀,转而看向窗外的夜色。

深秋季节总是撩人愁绪,当晚明诚辗转反侧,心里沉甸甸的装进了许多东西,他觉得隐约就快要抓住了什么,却又都从他的指缝间溜走。

直到多年以后,他才终于明白。

只是那时,山河破碎,他们也再不复当年心境。

1940年2月7日,除夕。

农历一年岁末的最后一个寒宵。

这也是明楼这一生所不愿醒来的,最后一个美梦。

“大哥,你醒了。”

听见明诚的声音,明楼恍惚地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角,从沙发上坐起身来。

明诚坐到一边,递上热水和阿司匹林:“吃点药吧。”

止痛片很快起了药效,明楼感觉轻松了不少,温和地注视着明诚,微笑着问他:“今晚是除夕夜,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?”

“炒了几个家常菜,还煮了一碗热汤面。”明诚回道。

明楼点点头,靠在沙发垫背上,半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。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了,明楼的眼角生了些好看的皱纹,笑起来的时候便抚平了许多岁月的棱角。

偌大的明公馆,空荡荡的餐厅,两人隔着餐桌相对而坐。

餐桌的一头摆着精致的老式相框,里面镶嵌着四姐弟的黑白合影,框住的不只是流动的岁月,还是静止的永恒。

两人静默的吃着年夜饭,谁都没有开口说话。

暗黑的夜空被烟火划破,绚丽多彩的照亮了整个上海滩,新年的钟声在整点敲响,新的一年开始了。

战乱却并没有结束,上海的天空总是晦暗的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,再美丽的烟花终究也会在绚烂中破碎。

明楼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有心无力,明诚轻声问他,要不要去香港,或者回重庆。

明楼沉吟半晌,终是轻轻摇了摇头:“我爱上海这座城市。”

“我不愿辜负这座城市。”

明楼叹息一声,眼神茫远。

明诚看着他疲惫的神色,心里隐隐作痛:“大哥……”

“上海,是我们的家啊。”

明诚觉得心口发烫,眼睛也有些发烫。

“阿诚。”明楼轻轻将手搭在他肩上,“好在还有你。”

明诚眼中氤氲着雾气,靠明楼更近了一些。

“新年佳节,我唱段戏给你听吧。”明楼欣慰一笑,牵了明诚的手腕,和他一起回到屋里。

打开留声机,明楼清了清嗓子,手上起势,慢慢唱道:“烽烟何日靖,待把敌人尽扫清,卿你奋起请缨,粉骨亡身亦最应。”

明诚站在楼梯旁,神情温柔地注视着他。

“光荣何价卿知否,看来不止值连城,洒将热血亦要把国运重兴……”

眼底的热泪终于落下,明诚的心里一片澄明。

1945年,抗日战争胜利。

明楼和明诚一起并肩走出汪伪政府大门。

明楼还来不及抬头看一眼头顶的青天白日,一颗子弹就已经从暗处破空而来,瞄准了他这个昔日的汪伪政府要员。

“大哥!”

电光火石间,走在明楼身旁的明诚本能地上前推开了他,子弹瞬间没入明诚的背后,明楼扶住他软倒下来的身体,脑中一阵空白。

明楼当然知道,在世人的眼中,伪政府里的官员就是汉奸走狗,他和阿诚披上了这层卖国贼的皮囊,就只配活在阴暗腐坏的泥潭里。可当他眼睁睁看着阿诚倒下时,心里还是升起了巨大的悲凉感,铺天盖地的将他整个人笼罩。

明诚的鲜血染红了汪伪政府大门前的阶梯。

医院,手术室外。

明楼从没感觉自己这么累过。

明诚的手术还算成功,医生叹气说,只是子弹距离心脏位置太近,伤到了根基,恐怕无法痊愈如初。

翌日下午,明诚从麻醉中苏醒,睁眼看见明楼守在病床边,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几分。

“阿诚。”见他醒来,明楼微笑着,“等你伤势好些,我就带你回家。”

明诚怔怔点头,云里雾里,觉得明楼话里有话。

“不是回明公馆,是回我们的家园。”果然,明楼又补充道。

湖畔旁,树林边。

明诚神色一动,眸色深沉。

在他年少时,总是感到困惑,他想知道对于明楼来说,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
在法国,明楼是他精神上的伴侣,和人生道路上的导师,他崇敬他,倾慕他,模仿他的一切。

回到上海,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模糊起来,隔着一重又一重的伪装,两颗心温热地跳动着,隔着距离。

明楼知道他的困惑,自己同样也被困惑着,阿诚对于他来说,就像是孤屿,像是灯塔,更像是一种救赎。

他意味着太多,多到明楼无法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。

所以明诚不敢多想,也不再多问,他选择了陪伴。

一直到今天,到方才,明楼才终于告诉了他答案,等待间已经隔了太多的岁月。

但是不晚,永远也不会晚。

1949年5月,上海解放。

明楼放下手中的报纸,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。

厨房的炉子上“咕噜咕噜”的煲着汤,屋子里弥漫着温暖的香气,明楼调小了些火候,转身带了门走到院中。

阳光明媚,微风和煦,湖水泛着涟漪,雨雪初晴的天空泛着湛蓝色的暖意。

明诚半躺在摇椅上,身上搭着条羊毛毯,手边还有一小篮青豆,已经剥成了许多,青翠的颜色很是悦目。

明楼站在门廊下看了片刻,慢慢走到他的摇椅边,蹲下身子去握他的手,有些微凉。

“你歇着,我来吧。”他从明诚修长的手指间夺下带皮的青豆,自己动手剥了起来。

明诚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剥豆子,眼波流转间显露出几分柔情来:“明长官仔细着些,要是剥碎了,咱们小少爷可是不吃的。”

“就他事多。”明楼笑着骂了一句。

有了对方的陪伴,日常的琐事也变得异常温馨可爱。

刚剥得了一小篮青豆,明台清朗的招呼声就传了过来:“大哥、大嫂,我来啦!”

明诚羞得几乎坐不住,苍白的脸颊显出几分红润来,明楼看得心里喜欢,但还是作势挽起衣袖要去撕明台的嘴。

“滚!滚出去。”明楼板起脸,一派的装腔作势。

明台不理他,溜到明诚的身边,笑得灿烂:“阿诚哥,我饿啦。”

“走,咱们进屋吃饭去。”明诚站起身来,明台笑着搭上他的肩膀,又被明楼瞪了一眼。

三兄弟回到屋里围着餐桌坐下,明楼开了一瓶红酒,大家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团圆饭。

送走明台时,已是暮色四合,明楼有些微醺,明诚便陪他在湖边的长椅上坐着。

明楼忽然有点怀念以前的那段时光。

这盛世如你所愿,自己也终有归日。

虽不知归途何方,但只得一人陪伴,此生足矣。

傍晚的微风吹过湖边的芦苇荡,几朵芦花轻轻摇摇地飞了起来,向着茫远的天际飘去,不知终点何方。

1966年,文化大革命爆发。

明楼被困在古驿道旁的一个小院里,接受改造。

那小院静僻,隔绝了喧嚣,仿佛是遗世独立的一处所在,明楼并不觉得有多难以忍受,他只是不习惯没有了阿诚陪在身边。

他不知道明诚此时身在何处,他们已经在一片混乱之中失散了。

明楼总是难以入眠,他睁眼看着破窗外的月光,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巴黎的夜晚。

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。”

明楼看这句诗,看到的是家国天下,明诚却似乎看不真切,他只看到明楼的背影。对于他而言,守护住明楼,就是守护住了他背后撑起的万里山河。

窗外的这片月光,稀薄惨淡,他的耳畔再听不到捣衣声。明楼心里升起一点冰凉的恨意来,恨不能闭了自己的这双眼,又惦记着总得再见阿诚一面。

这几年的时光,就像是一潭死水,没有半点微澜。

这夜尤其冷些,乌云如浓墨一般,遮住了月色,窗外寒风凛冽。

明楼敛衾而卧,感到身上有点发烫,脑中也昏昏沉沉,睡得极不安稳。

“大哥。”

恍惚间竟听见明诚的呼唤声,明楼一惊,立时欠起身来四周张望。

风声吹得糊窗的破纸沙沙作响,明楼抬手捂住了隐痛的额头,胸口起起伏伏地低喘着气。

无边的浓墨黑暗从头顶泼洒而下,石墙底的青苔带着冰凉的潮气蔓延而入,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荒芜死寂。

“阿诚……”

明楼神情微动,轻声呢喃着这个深刻入骨髓,却已阔别几年的名字。

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,梦魇带来的痛苦化作汗水依附在身上,让他几近虚脱。

翌日明楼早早地起了身,出门打水的时候,发现院中一株总也养不活的玉兰绽开了几朵花苞。

明楼怔忡了片刻,慢慢地走过去小心地给玉兰浇了点水,脑中有什么念头飞快地一闪而过,快到他捕捉不住。

浇完了花,明楼一阵怅然若失。

他感觉莫名的绝望与悲痛,纠缠着往事或美好或遗憾的破碎踪迹一重重迫上心间,压得他胸口一阵窒息般的沉闷作痛。

他突然松开手中的水壶,颓然地跌坐在冰凉的青石地上,失声恸哭。

明楼从没有想过,自己还有回到法国的一天,孤身一人。

这已是很多年之后。

他微有些佝偻着腰身,扶着楼梯栏杆慢慢回到了这座房子,留学期间自己和明诚住过的地方。

明楼来到书房,推开生锈的铜门把,昔日整洁的书房落满了灰尘,最后一缕夕阳从窗框透进来。

他用颤抖的手打开书桌左边的最后一个抽屉,从里面取出一本古朴厚重的书来,书页都已经发旧泛黄,被夕阳余辉镀着淡金色的边。

轻轻抬手抚过扉页上的字迹,明楼深邃的双眸轻轻颤动着,里面承载着的许多感情被岁月沉淀过,深沉得早已看不出颜色。

明楼抱着书,慢慢地在巴黎大学的校园里散着步。

他坐在长椅上,想象着明诚穿着风衣从湖边向自己走来的模样,他的面容依然年轻,停留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。

又一场雪后,明楼回到了上海。

他说过的,他爱这座城市——生于斯,长于斯,将来也要埋于此。

看着上海日益繁华的景象,明楼欣慰浅笑,眼角皱纹已深,他终究没有辜负这座城市。

昔日的明公馆已经在战乱中被炸毁,所幸他和阿诚的家园还在,湖畔旁,树林边,依旧是当年的样子。

房间里积了灰的墙角,孤零零的搁着一把京胡,明楼将它拿起来,用颤抖的手指拉响了京胡,发出几声晦涩的音调来。

“又遭以往痴迷今遽醒,昔年韵事己忘情……”明楼唱着唱着,仿佛又看见明诚倚在楼梯扶手旁,微笑着看他。

天空灰蒙蒙的,湖边的芦苇荡还在,一阵风吹过,芦花沾了地上雨后积的泥水,沉重得再也飞不起来。

明楼躺到门前的摇椅上,仰面看着雨后的天空,轻轻地、似累极般长叹一声。

山河犹在,国泰民安。

却再没有人陪在他身旁,轻轻唤他一声“大哥”。

明楼枯瘦的手指轻抚着褪色的黑白老照片,他温柔凝睇着老照片上每个人的面容,依旧是昔日多情的模样。

“阿诚,我们回家了。”

这天晚上,明楼做了一个梦。

钟声在除夕夜整点敲响,绚丽的烟花照亮了明公馆上方的夜空,阿香从厨房端出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,大姐微笑着将红包塞到他们每一个人手里,明台鼓起脸来嘟囔着不喜欢自己送给他的皮带……

明诚倒了两杯红酒,微笑着递给自己一杯:“大哥,新年快乐。”

“新年快乐。”明楼眼角酸涩,莫名的想要流泪,“阿诚。”

喝干杯中的红酒,明楼感觉自己已经醉了,他深深的眷恋着梦境中的温暖,不愿醒来。

明楼感到自己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,六根沾染的尘灰都被洗净,心里澄澈宁静,再无挂碍。

阔别近半生,他终于又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。

眉眼如初,岁月如故。

“大哥。”

明楼眼底氤氲着雾气,温柔浅笑。

他满足地伸出双臂,向虚空里拥抱。

从此,再不分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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