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知鹿

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

【楼诚】囹圄(四)

天光还没有亮,四周一片昏暗。

明诚被几个人架着,从审讯室带出来,他们从狭长的过道穿过去,不知要带他去到哪里。

夜凉如水,院子里月光清冷。

弹痕斑驳的灰墙从明诚的眼底划过,提示着这里随时随地都在杀人,这就是76号的铁律——杀人掩饰胆怯,杀人树立生存的信心。一日不杀人,他们就惶惶不可终日,心戚戚犹如末日。

又一道铁门在身后锁死,他们推搡着明诚,进了一个陌生的房间。在被推进门的瞬间,明诚匆匆瞥了一眼门外挂着白色门牌,上面写着“重刑室”三个字。 

屋里漆黑一片,连一扇天窗都没有,终日不见天日,空气浑浊而湿冷,角落里燃着两个火盆,借着火光才勉强能视物。 

他被铁索牢牢的禁锢在一张刑椅上,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人来理会他,明诚便借着这难得的机会闭目养神。 

他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,身上的刑伤也痛到有些麻木,然而此刻却都已经顾不上了,他知道接下来的酷刑不会好过,也不知道自己这次能不能撑过去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汪曼春推门走了进来。 

有人连忙打开一盏电灯,那电灯正悬在明诚的头顶,灯光打在他脸上,一片惨白。

汪曼春走到明诚的身前,用手指轻佻地抬起他的脸。 他的脸色苍白而灰败,嘴唇干裂渗血,那双曾经明澈动人的眼睛此刻也失去了神采,黯淡无光。 汪曼春如玉的指尖轻轻滑过明诚的脸颊、脖子和锁骨,看向他的目光既迷离、又阴狠。

“阿诚,说真的,你真的不该选择这条路。”

汪曼春有些遗憾的轻叹一声。

明诚一怔,抬眼看她。

“如果你不肯乖乖合作,明长官也保不了你。”

明诚冷笑:“我恨不能杀了他。”

汪曼春闻言,不由蹙眉问道:“你真的恨他?”

“上一次,我精心部署好了猎杀计划,可惜后来你突然病了,让他临时改变了行程,算他命大……”

汪曼春惊疑不定的注视着明诚。

“不过,我也得感谢你把南田洋子送到我们的枪口之下,算起来,你我还算同谋。”明诚看着她,一向温润如玉的脸上露出阴冷的笑意,让汪曼春后背发冷。

“你……”汪曼春感觉明诚有些在偏离话题,但是此刻,她要把该说的话都说清了——至少,她要让自己的心无愧于明楼。

“明家毕竟对你有养育之恩,你跟随明楼也这么多年了,你真的能下得去手?”

问到此处,汪曼春心里有些愤怒,又后怕起来,明诚竟真的想过要杀了明楼!可是这样一来,那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?若真恨之入骨,又如何还能两情缱绻?那些照片作不得假,明诚是军统的人,这又是不争的事实,这一切到底该如何解释?

聪慧如汪曼春,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答案。

明诚神情愤懑,恨声道:“大义当前,是谁我都照杀不误!他既然选了这条路,做了这汉奸狗官,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,人神共愤,众叛亲离!”

汪曼春脸色阴郁,上前一步狠狠地扯住他的头发:“你给我闭嘴!”

另一边的监听室里,明楼放下监听用的耳机。

他的身后,站着日本特高科的课长藤田芳政:“明先生,对此,我感到很遗憾。”

“我会将明诚的案件呈文大日本军部,以待定夺。”藤田芳政拍了怕明楼的肩膀,“我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。”

明楼累极般点了点头,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萎靡不振。

“我能理解,明先生现在内心一定非常痛苦,面对这样一个恩将仇报的人。”藤田芳政叹了口气,“但是请明先生一定要撑住,维持现在新政府的经济状况。”

“多谢藤田长官的信任。到这种时候,信任比一切都重要。”明楼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,语气真挚的说道。

“特高课还有些事务要处理,我先回去了。”

“好。您放心,我一定会处理好这里的一切。”

藤田芳政前脚离开,汪曼春后脚就走进了监听室,她无奈的看着明楼:“师哥,我尽力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我很想帮他。其实,不是帮他,我是真心想帮你。”

“曼春……”明楼深深看着汪曼春,突然对她弯下腰鞠了一躬。

汪曼春顿时难过起来,她慌忙扶起明楼:“师哥,你这是做什么?”

“他犯了死罪,我无话可说。不过,阿诚这孩子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。”明楼神情复杂,压抑着痛苦说道,“你……别弄得太难看,他去的那天,我要亲自送他。”

“我明白,你放心。”

扶着明楼的手臂,看着他紧皱的眉宇,汪曼春心里一动,顺势靠进了他的怀里,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,这几天来满心的怨恨和妒忌都在此刻化为了柔情似水。

她决定不去质问明楼,他与明诚之间的关系——是爱是好,是恨也罢,这一段羁绊都会在不久之后,随着一声枪响而烟消云散。如果可以的话,就让这段插曲随着明诚的离去,永远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,只成为他们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
汪曼春这样想着,脸上浮现甜美又狠毒的诡异笑容,她紧紧贴在明楼的怀中,看不到他的神情,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冷。

酷刑开始了。

一把冰冷的金属钳子,将明诚圆润好看的指甲盖死死镊住,然后后慢慢地连根拔起,他们特意控制着速度时快时慢,尖锐而剧烈的疼痛从指尖传来,明诚咬破了下唇才忍住没有惨叫出声。十指连心的剧痛让明诚几度死去活来,每当他痛到意识不清的时候,汪曼春就会给他注射振奋精神的药剂,让他无时无刻不置身于残酷的炼狱之中。

汪曼春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第三战区的密码本真假,一回又一回地给他注射致幻剂。每次注射致幻剂之后,明诚身体上的痛苦就会减轻一些,药物作用下他会觉得头顶的电灯太亮了,像近在迟尺的太阳,又像铺天盖地的大雪,照得他目眩神迷,整个笼罩住他,压迫着他。这种感觉比疼痛更让人难受,明诚几乎要流下泪来,眼前白茫茫的一片,皆是虚无,他头很晕,很沉重,像沉浮在无边的深海,又莫名觉得轻松,就像是一场清醒的醉酒,但又不那么清醒。

“告诉我,哪份密码本才是真的?”

汪曼春美艳的脸浮现在眼前,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。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

见他抗拒这个问题,汪曼春又问:“你的代号是什么?”

沉默了片刻,明诚回答道:“毒蝎。”

“你在军统的上线是谁?”

“军统……我的上线……王天风……”

汪曼春看着他,突然话锋一转:“那,明楼是谁?”

监听室里,明楼握着耳机的手猛地一紧。

“明楼……”明诚黯淡无光的眼眸突然有了点光,“他是我的……大哥……”

“大哥?”汪曼春愣住了。

“不,他不是我大哥!”明诚神情痛苦恍然,挣扎着摇了摇头,“离开巴黎之后,他就不再是我的大哥了……”

听他这么说,汪曼春心下了然,也更加相信,明诚之所以痛恨明楼,甚至想要杀他,都是因为明楼担任了新政府的要员,投靠了日本人。

致幻剂的药效又一次消失,痛楚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,明诚的精神也濒临崩溃,他挣扎、喘息,全身都撕裂般的疼痛,仿佛烈焰焚身,一场场噩梦在不间断地轮回,此刻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。

“阿诚,告诉我,哪份密码本才是真的。”汪曼春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“说出来,就不难受了。”

作为原计划中的一环,明台并不知道。

但是明诚心里很清楚,每一份密码本,都是伪造的。

经过严刑逼供后得到的情报,绝大多数都是真的,而他要做的,就是要尽可能的撑到最后。因为他所受到的折磨越多,招供得越晚,日本人对假口供的信任程度就会越高。明楼当初做了两手准备,他赌的就是明台经受不住——酷刑最是考验人体极限的承受力,而明台从小养尊处优,没有受过半点伤痛。

可是对于明诚,明楼赌他赢,他能承受住酷刑的折磨,熬到刑场上——这样,他们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半。

一切,都是为了最终的胜利。

到了下班时间,明楼放下手中的耳机,走出了监听室,特高课的高木已经等在门口,见明楼出来,两人点头打了招呼,亲自开车送他回到明公馆。

打开家门,闻到满屋子饭菜的香气,明镜的声音含着笑意,从楼梯上传来。

“是明楼和阿诚回来了吗?”

明楼背上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,他僵硬地脱下了大衣,硬着头皮走过去。

明镜走下楼来,身后跟着脸色局促的明台。

“怎么就你一个人呀,阿诚呢?”明镜奇怪地向明楼的身后张望。

明楼没有回话。

她转身从沙发上拿过几个包装精美的纸盒,温柔的笑着:“我给你们三个都带了礼物回来呢。”

“大姐。”看了看明楼的脸色,明台想要说些什么来圆场,“阿诚哥他……”

平时能说会道的明台却突然失了语言,离明诚被抓进76号已经过去两天了,明台都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活着。

桂姨探头探脑的身影出现在厨房的门边。

“怎么了呀?”看看兄弟两人的神色,意识到不太对劲,明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“出什么事了?”

最后还是明楼开了口,他声音沙哑,叹气道:“大姐,阿诚他……被抓进了76号。”

明镜手中的纸盒应声而落,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“怎……怎么……”明镜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。

“大姐。”明楼上前一步,按住明镜的手臂,“是我之前大意了……阿诚,是潜伏在我们身边的抗日分子。”

明镜眼前一黑,明楼以前对她说过的话此刻全部回响在耳边,她的心脏像是被重物一下下地撞击着。

“我是一个中国人。”

“大姐,发展实业是行不通的,我们这是在曲线救国。”

“您放心,我们一定会保护好自己……”

眼见得明镜这般,明楼不忍再看,吩咐明台和阿香扶着她回房去休息。

“桂姨啊。”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,明楼心中隐隐作痛起来,“把这些都撤了吧。”

回到房间,明楼全身都失了力气,精疲力尽的躺倒在床上,却没有丝毫睡意。

这两天来,每一分每一秒对他而言,都是煎熬。

黎明没有到来前,窗外是漆黑的永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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