昏昏沉沉之中,明诚听到有谁哼唱着一曲熟悉的江南小调。
正是初夏时节,法国梧桐下,金色阳光从枝桠间洒落,一块红白格子相间的野餐垫铺开在草坪上,户外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的香气。
三个人围坐在一起,享受着午后慵懒悠闲的野餐时光,那是在汪公馆外,彼时年少的明楼、汪曼春和自己。
明诚递给明楼一杯红酒,又从冰桶里取出一支苹果酒,倒了杯给汪曼春。 那时的汪曼春正是如花的年纪,出落得也像是带露荷花一般清雅秀丽,脸上总是带着微笑,明媚动人。
“师哥,我都已经长大了。”汪曼春看了一眼却并不接过,撒娇地向明楼抱怨着,“我要喝红酒,和你一样。”
明楼微笑着接过明诚手中的酒杯,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汪曼春手里:“离你成年礼还有两个月呢,只许喝这个。”
闻言汪曼春微微鼓起两颊,不情不愿地应了:“……好吧。”
“其实红酒微醺,小酌两口也是怡情。”看着汪曼春一脸失落的模样,明楼复又改了口,“趁着老师不在,只许喝一点。”
汪曼春果然又高兴起来,展颜一笑:“师哥,你真好!”
她接过明楼递来的红酒,浅浅的抿了一口,明楼惯爱喝的这种波尔多红酒厚重而苦涩,汪曼春初尝红酒,还不会品味那份独特的回甘,一时间清秀的眉眼都皱起来。 明楼于是快活的笑起来,一旁的明诚也忍俊不禁。
“曼春啊,不适合你的,就不要强求。”明楼笑着说道。
“师哥!”自觉被捉弄了的汪曼春俏脸一红,索性起身去了花园的另一边,不再理会这明家的两兄弟。
明楼又重新倒了一杯红酒递给明诚。
“大哥,我不喝。”明诚可没忘记汪曼春刚才那表情,连忙摆手拒绝。
“试一试。”明楼依旧笑着,“你会喜欢的。”
明诚看了看他,有些无奈的接过酒杯,尝试着浅酌了一口。
下一秒明诚便皱起眉来,明楼微笑着拉过他,轻轻吻上他还沾染着红酒香气的嘴角。
明诚睁大了眼睛,他心怦怦直跳,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去搜寻汪曼春的身影,看到她的背影正蹲在远处摘一束野花,明诚才放下心来,轻轻地闭上了双眼。在明楼唇舌离开的瞬间,明诚尝到了红酒苦涩过后的甘甜,他觉得自己爱上了那种滋味。
明楼看向他,目光温柔。
远处的汪曼春哼唱着一首江南小调。
吴侬软语,婉转缱绻。
不知为何阳光渐渐刺眼起来,明诚只好闭上眼睛,光线却依然刺痛着他,几乎要流下泪来。
那小调忽远忽近的传来,明诚一阵迷蒙,慢慢睁开双眼。
眼前昏暗的灯光下,汪曼春翘着腿坐在自己对面的一把软椅上,好整以暇地修着自己圆润的指甲,嘴里正随意哼唱着那首熟悉的江南小调。
“你醒了?”
见明诚睁眼,汪曼春放下指甲刀站起身来,慢慢向他走过去, 明诚下意识地向后瑟缩了一下。
这三天来,他算是见识到了汪曼春的手段,在这个女人美艳的皮囊下,是令人发指的残忍狠毒,早已不复当年的半分清纯美好。
“阿诚,你这是何必呢?还是招了吧,也能早点解脱,你说不是么。”汪曼春轻轻抚过他搭在椅子扶手上血迹斑驳的手指,“啧……这么好看的一双手,可惜了。”
她嘴上说着可惜,眼里却只有刻骨的恨意。 明诚依旧保持缄默,将一切情绪都隐藏在不动声色的凝视里。
“我最后问你一遍。”汪曼春走到墙角那边,拿了什么又折回来,她拎着那东西在明诚眼前晃了晃,“这一次,你可要想清楚了。”
明诚抬眼看去,那是一个可调控的电阻。
他脸色一变,身体也开始不可抑制地细微颤抖起来。
将他本能的恐惧尽数收在眼底,汪曼春满意的笑了。
“去请明长官到监听室来。”她吩咐着手下的人,脸上是胜券在握的得意,“我要让他亲耳听到,这个叛徒的供词。”
……
这漫长的三天三夜,对于明楼来说,也是一样的黑暗。
他食不下咽,夜不能寐,更不敢回家面对明镜的责难——他答应过大姐要保护好阿诚,可现在却……
明楼留在办公室内,没有目的,只能等待,等待一个谋划已久的结局。 门被敲响几声,明楼应了一声,走进来的是情报处的秘书,汪曼春的心腹手下,他是认识的。
“明长官,汪处长请您去监听室。”
“汪处长说了是什么事吗?”
明楼心里下意识的抵触那个阴冷的监听室。
“汪处长说,犯人要招供了。”
明楼手中的钢笔应声落在了桌上。
“好……”他艰难地点了点头,“我准备一下就过去。”
“是。”那人转身关门离开。
明楼坐在办公桌前怔忡了片刻,然后倒了两片阿司匹林,混着凉掉的咖啡和满口的血腥味一起咽了下去。
重刑室内,明诚坐在冰冷的电椅上,有人在他身上缠上几圈带子,然后在他的手腕和脚踝处接上了电极。
汪曼春手上握着调节电阻器,居高临下的看向他:“说吧,第三战区的密码本,哪份是真的?”
明诚并不看她,也不说话。
汪曼春自然也不指望他会这样轻易的招供,她冷笑着,手指状似无意般轻轻地将调节开关来回拨动了一下。
“嘶……”霎时间,明诚猛地吸了口冷气,身子像是被击打了一下般立刻绷紧了。
汪曼春停下动作,似了然道:“这种滋味,不好受吧?”
她走到明诚身边,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:“明楼现在就在监听室里。你说……要是让他听见你接下来的那些惨叫,他得有多心疼啊。”
明诚终于有了反应,他看向汪曼春的眼中带了点阴狠。
“汪曼春……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幅样子,人不人鬼不鬼的,每天再怎么往脸上涂脂抹粉,也遮不住你这幅汉奸的嘴脸!”
“你!”汪曼春始料未及,立刻扬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,明诚被打的偏过脸去,嘴角渗出鲜血。
明诚冷笑一声:“你是不是很害怕?”
“你说什么?我害怕?”汪曼春怒极反笑。
“你一定怕的要死……”这句话他没来得及说完,最后几个字被迫变成了一声痛呼。
汪曼春打开了手中电阻的开关,低压电流迅速流遍明诚的全身,强烈的灼痛感让他猝不及防的喊出了声,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,咬紧牙关不再发出任何声音。
电流慢慢地加大,明诚浑身颤抖起来,全身都冒出了冷汗,混合着血迹染红了整件白衬衫。
他神情痛苦,眉头紧皱,双手死命地扣紧椅子扶手,十指上刚结痂的伤口又变得血肉模糊,血珠从没有指甲的指尖慢慢渗出来,手臂上的枪伤也裂开了,鲜血顺着椅子滴落到地上,积成了一滩血洼。
汪曼春将电流又调大了一些,明诚开始无法承受的叫喊出来,身体不断地颤抖起伏着。
太痛苦了。
明诚觉得昏天黑地,头疼欲裂,耳边像是有惊雷在不断炸响,四肢百骸都要炸裂般的滚烫而疼痛,每一寸肌肤都在被烈火灼烧,这已经不再是意志力的问题了,随着电流的不断加大,他开始痛苦的挣扎,止不住地惨叫出声。
混合着电流声,他的惨叫声慢慢地拉长,越来越凄厉,而后又渐渐微弱下来,像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呼救。连汪曼春听了都有些不忍,她来来回回踱着步,最后心烦意乱地停止了这次电刑。
明诚瘫软在电椅上,脸色惨白灰败,口鼻处缓缓溢出暗红色的鲜血来,连接着电极的手腕和脚踝处都被烧焦,他双眼紧闭,像是死了一般,无声无息。
汪曼春没有去看,声音微颤:“他死了吗?”
医务官上前去为明诚检查身体。
“汪处长,他晕过去了。”
汪曼春松了口气,示意医务官给他注射了一剂强心针。
她走上前去,看着明诚奄奄一息的模样,神情复杂。
接连三天的审讯,汪曼春的身体也有些扛不住了,明诚被折磨成这样还没有招供的意思,她既愤怒又挫败,恨不得一枪打死他。
她要攫取明诚残存的最后一口气,彻底的除掉他。
可是她不敢开这一枪,这一枪谁打不是打?关键是她不敢肯定明楼将来对于明诚的死会不会心生愧疚,从而牵连到对自己的感情?
汪曼春其实是一个把握不住感情的人,一旦觉得明楼会因此而憎恶自己,她就患得患失,不知所措。
“把他放下来,锁到那边的铁床上去,别让他死了。”
汪曼春最后看了明诚一眼,转身走出了重刑室。
监听室内,明楼动作僵硬地放下手中耳机。
他脸色铁青,眼睛里通红得满是血丝,流不出泪来。
指甲深深地扣进了掌心,他听着耳机里明诚痛苦凄厉的声音,感同身受的陪他痛了一回。
“忠奸之判,在于天理昭彰,问心无愧。”
最痛苦的时候,他只好拼命去想阿诚以前说过的话。
阿诚……
再坚持一会儿,大哥很快就能带你回家了。
你一定要坚持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