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说什么?!”
向来平静的苏宅内突然传出梅长苏的惊呼声,随后他猛然站起身来,几乎撞翻了膝边正煨着茶的红泥小火炉。
一旁前来做客品茶的霓凰郡主也忙跟着站起身来,扶住梅长苏有些不稳的身子,看向席上满脸无措的蒙大统领,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讶异:“夏江和誉王真的强行将靖王带去了悬镜司?”
“是啊!”蒙挚显然也急得不行,额头上全是汗水,“今日一早誉王就调换了禁卫军去东宫巡逻,想来他是早有准备,当时我远在东宫,殿外多半都是他的手下,又有悬镜使在旁,靖王反抗不得……”
梅长苏深吸了几口气,慢慢恢复了冷静,开口问道:“可有派人去芷萝宫传信?”
闻言蒙挚脸色更沉几分,支吾着不敢看梅长苏的眼睛:“静妃娘娘那边出事了,此刻只怕自身难保……”
闻言梅长苏脸色霎时变得灰白,惶然无措地握紧了袖口。
“自古刑不上士大夫,料想夏江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对皇子用刑……”霓凰郡主宽慰的话语刚出口便被梅长苏打断。
“不,你不了解悬镜司的手段!”梅长苏摇了摇头,语气低沉,“他们多的是办法让人生不如死,却又不留下任何被刑讯过的痕迹。”
霓凰郡主蹙眉,咬唇问道:“夏江敢冒如此大的风险,究竟是想从靖王口中得到什么?”
“他是想让靖王承认,卫峥被劫一案是他所为。”梅长苏脸色阴沉,“只要得到靖王的亲口供词,此案便没有再审之理,景琰也将再无翻身之日了……”
霓凰郡主何等聪慧,此言一出她立刻明白了事态严重,当即决定道:“我这就进宫,就算是硬闯悬镜司也要救出靖王!”
“且慢!”梅长苏伸手拦住霓凰郡主,轻轻摇了摇头,“若是你此时硬闯悬镜司,自然可以救出靖王,但你有没有想过救出他之后呢?”
“夏江以人臣之阶,私自强囚皇子,已是乱了君臣辈分。如此悖逆之事,难道陛下还会纵容不理吗?”霓凰郡主一口气说道,“即便我硬闯悬镜司,那也是为救皇族血脉,功过相抵,陛下是不会降罪于我的。”
梅长苏轻叹摇头,语气带上了一丝冷凝:“可是以陛下多疑的性子,事后他必会怀疑,你当时并不在宫中,却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?”
霓凰郡主一愣,神情几番转变,仍是坚持道:“那我们难道要坐视不理吗?明知靖王此刻正在悬镜司受苦,却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吗?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靖王有难,我比你们谁都着急……”梅长苏眼底浮现痛苦之色,“只是此刻我们仍缺了一条线,如果仅凭着意气贸然行事,只怕将来……”
“兄长!”霓凰郡主的喊声中已有几分凄楚之意,“可那是景琰啊!”
景琰……梅长苏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,几乎要扼住他的呼吸,霓凰郡主见他神情痛苦恍然,便是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,两人一时无话,气氛顿时凝滞起来。
梅长苏闭上双眼,他何尝不想立刻冲进悬镜司救出萧景琰?他恨不能此刻受苦的是自己!但是他不能……这条路,他和景琰共同选择的这条路,一步一血泪,一步一惊心,走到此刻,已不能回头,也不能再停下了……
“苏先生,就让我来当那条线,如何?”
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房中三人一齐向那人看去,看清来人,梅长苏神色一动,眉宇渐渐舒展开来……
悬镜司,密室之中。
眼见得一双冰凉苍白的手掀起自己的广袖,滑腻如蛇的指尖攀上左手手腕,一寸一寸比划着从脉搏处向下探去,停留在三指之距的一处便不再动作了。
另有一人手执药瓶,将过了烛火的银针浸于瓶中,再取出时,银针便淬上了极淡的幽蓝,流光微寒。
夏江站在一旁注视着,沉声道:“殿下若是想通了,还为时不晚。”
见靖王并不理会,夏江面色愈沉,缓缓点了点头。
得到示意,悬镜使指尖银针落下,入肌肤一分,靖王只觉落针处微微酸麻,再入一分,酸麻变作胀痛,整条手臂竟都隐痛起来,寒意入骨。此刻银针入半,靖王脸色苍白,但依然能咬牙坚持。
夏江观他神色,知他心中所想,嘴角一撇:“靖王殿下可不要小觑了悬镜司的手段,此番手下留情只用了三分效力,若殿下依然执迷不悟……”
“还有什么招数,你尽管使出来便是。”疼痛之余,靖王仍不愿服软,战场杀伐无情,刀光剑影都见过了,难不成夏江真以为几枚银针便能令他屈服?
“靖王殿下真是好胆识,好气魄。”夏江不怒反笑,凑近了几步,压低声音道,“这刑针是悬镜司特制密用,表面镀银,内里却为玄铁,任它再坚硬的金属也能轻易穿透,更莫论殿下这单薄的脉络骨骼了。”
这时,悬镜使夏春走进密室来,凑到师傅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夏江听完之后神色微变,同样低声向徒儿嘱咐了几句,又转头看了靖王一眼,举步离开了密室。
“靖王殿下。”夏春走到靖王面前,轻声劝道,“师傅的手段我是知道的,我劝您还是尽早松口吧,也能少受些罪。”
靖王苍白的脸庞勉强扯出一丝笑意,好像夏春的这番话有多可笑一般。
夏春不由哽住,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既然如此,得罪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,银针更深几分,穿筋入骨,一瞬之间疼痛陡然剧增,靖王咬唇勉力忍下痛呼,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冷汗来。
“殿下可想明白了?”
得不到回应,夏春眉头一皱,用眼神示意悬镜使继续。
银针透骨而过,靖王承受不住地发出一声痛呼,眼前皆是重重黑雾,穿骨之痛本已痛极锥心,顷刻过后,却又感到腹中隐痛,逐渐演化成阵阵绞痛,竟似以往胃疾发作时的症状,却比往常的胃疼要难忍得多。
疼痛之中胸口气血翻涌,靖王只觉喉间腥甜,转过脸"哇"的吐出一大口殷红鲜血来,登时便浸透了胸口大片月白色的前襟。
见状夏春大惊,一面挥手制止一面连声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!”
“此为内关穴,通胃脘。”那名悬镜使也是一惊,随即解释道,“看来靖王殿下宿有胃疾,只是首尊大人此前不知,方才殿下吐血,想来体内已有损伤……”
吐过血后,胃疼稍稍减轻了些,身上出了一层冷汗,感觉越发的虚弱,靖王无力地靠在椅背,胸口微微起伏着,映衬着血迹的脸色越加苍白,眸中也渐失了星点光芒。
经此一番,夏春惊魂未定,又不敢忤逆师傅的命令,只吩咐道:“不要再寻穴位处下针了,但须尽量不着痕迹些。”
那悬镜使应了一声,目光在靖王身上游走了一遍,最终落在他无力搭在一旁的,白皙修长的手指间……
其实这两人交谈了些什么,靖王一概不知,他眼前黑雾重重,疼痛正侵蚀着他的意识。
征战多年,他受过的伤不计其数,一笑置之的小伤、卧床昏迷的重伤……赫赫战功的背后,他独自苦撑着走过了这么些年,那些刀剑加身的伤痛,却并不似现在的这般难熬——因为他看得见,在不远不近的前方,始终有一道身影在等着他。
那人鲜衣怒马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张扬笑意,他开心地冲自己挥舞着双臂,大声喊道:“景琰,快跟我来!”
十多年的岁月从指缝流走,那人的身影却从未在他心中尘封泛黄,策马奔腾,长发飞扬,鲜活得恍如昨日少年。
“小殊……”
每走近悬镜司一步,心口阴冷微痛的感觉就更重一分,梅长苏气息不稳的停住了脚步,身旁的飞流担心地搀住他。
走在前面的霓凰郡主和夏冬回过身看向他,霓凰郡主担心的问道:“苏先生,你没事吧?”
“没事,你们快去……”梅长苏脸色苍白的摇了摇头。
霓凰郡主和夏冬对视一眼,心中自有计较,夏冬率先走到悬镜司大门前,神态自若道:“我请霓凰郡主与苏先生来此做客,快开门。”
门口的府兵自然不敢违背夏冬,但碍于夏江的吩咐,只得硬着头皮答道:“夏冬大人,首尊大人离开时吩咐我们,今日悬镜司不接待外客,还请恕兄弟们不能放行……”
“我带两位贵客前来,自然是事先得了师傅的准允。”夏冬说着,伸手进了袖间摸索,“这是师傅给我的亲笔信谕,你们一看便知。”
那名府兵恭敬地低头凑近了几分,只等夏冬将那信谕给他们过目,却怎料夏冬突然脸色一变,从袖间摸出一把药粉迎风撒了他们满头满脸,顿时倒下了好几个府兵。
另外站在一旁的府兵们见此变故,纷纷从腰间抽出了配剑围上前来,静待一旁的霓凰郡主身形瞬移,手中剑未出鞘,招法精妙直取人身上紧要大穴,不多时悬镜司门前便躺倒了一大片,却未见半分血光。
夏冬一脚踢开悬镜司大门,霓凰郡主率先闯了进去,飞流护着梅长苏紧随其后,此前精锐悬镜使已经被夏冬支走了大半,剩下的少数不足为虑,夏冬趁他们不备用药粉放倒了好几个,然后迅速带领着三人往密室的方向而去。
“哗——”
一盆冷水尽数泼在脸上,靖王被呛的咳了几声,从昏迷中醒转过来。
尚处于恍惚中的神思,被手指间传来的剧痛拉回了现实,靖王脸色惨白,眉间紧蹙,染血的唇角泄露出几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声,但他的神志依然清醒,并没有被这番痛苦摧毁。
看到他眼底仍存的一丝清明,夏春也说不清心里那复杂的情绪究竟是佩服还是无奈,然而师傅的命令没有完成,靖王所受的苦难便不会轻易结束。
夏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命那名悬镜使继续加刑,对方应了一声,依言从锦卷的末段取出最长的一枚银针来,然后一手扯开靖王胸前的衣襟,用银针比划着在他脆弱的脖颈锁骨之间游走,揣度着下针的位置……
萧景琰无力地闭上了眼,失血和疼痛渐渐带走了他的体温,痛到极致时所有的感觉都开始变得麻木,脑子里涌进了很多模糊的画面,一重重破碎的踪迹迫上心间,随着时光的痕迹残忍而决绝地碾过。
“景琰!”
昏沉之中,他好像听见了小殊在叫自己,他很想睁开眼来看一看,整个人却像溺进了深海般失了力气,周围只有无尽的寒冷和黑暗,没有他的小殊,哪怕只是他曾经留下的半点温存。
而后他便觉得身周一松,而后整个人就被拥进了谁温暖的怀抱里,熟悉的气息中又带了点陌生的清苦药香,却让他莫名觉得心安。
抬眼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,却与他记忆中的林殊重叠了起来,恍惚间他只来得及轻轻喊了一声“小殊”,便在那人的怀中失去了意识。